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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核实中..2009-09-08 17:10:59 来源:网络
[(原杂志按) 本文作者以自己的思考方式提出了美学研究中的一些问题,可供读者讨论。作者是我院哲学系1985级研究生。]
不同方法有不同的世界
什么是美学的对象?按照习惯,我们很可能认为美学的对象是“美”或者 “艺术” 或者“审美关系”等等,但这种回答并没有提供一种对美学的真正了解。我们不妨换一种思考方式。
如果我们假定有事实F存在,那么,关于F的学科就有理由被建立。事实F仅仅作为一个研究的基础,并不说明别的什么。F不一定仅仅作为某个学科的基础,而很可能是几个学科的共同出发点。也就是说,从可能性上看,F可以导出T1,T2……Tn种学科理论。不难想到,理论T不是研究某一事实F,而是研究一系列关于F的问题,这些问题就是被称作“课题”的那些东西。K·波普尔说过:“科学仅是从问题开始的。”[注:K·波普尔:《猜想与反驳》,第222页。]只有关于F的课题,才能显示出这门学科的特殊性。所谓一门学科的对象,实际上就是这门学科的课题的集合。而课题则是由方法决定的。当事实F不和任何研究者发生联系时,它是自在的;有且只有当它被纳入各种观察-思考方式中时,它所谓的各个方面和层次才被划分出来并且具有意义。换句话说,不是研究者把事实F的各方面、各层次接受下来,而是研究者用一定的方法考察F,同时也就给F规定冷各个方面和层次,从而也就规定了课题。不是先有研究对象,而是先有方法指向事实才生成了研究对象。可见,考察方法决定着一种理论的性质。美学作为一种理论,不同的考察方法将产生不同的美学。
既然美学的对象是一系列课题,那么是否应该把这些课题罗列出来,使人们对美学有一个清楚的了解?比如说,属于美学的课题有“艺术的本质”,“艺术品的结构”,“艺术想像”,“审美经验”等等。这种介绍是不准确和不公平的,虽然我们经常读到在这些题目下进行的论述。事实上,美学的课题是无法罗列和加以限制的。美学史展示了一个事实:美学的课题并非千古不变。这意味着美学的领域界限是模糊的。的确,有时要确定某些课题是属于美学还是属于艺术史学或者心理学,并非易事。但人们更习惯于判断出属于美学的课题,这也是合理的。美学课题是一个家族,存在着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家族相似”性质。
存在着一个基础事实
组成一门学科的那些课题,建立在一个“基础事实”之上。一个基础事实必须事满足两个条件:(1)给出关于这个事实的课题在逻辑上可能的领域;(2)这个事实在经验范围内是不能被分析的。
关于美学的基础事实,根据历史上各种理论所能显示的迹象来看,我们可以有三种假设:审美关系,美,艺术。显然,审美关系不是一个基础事实,它仍可以被分析,对审美关系的说明还必须归结到一个经验事实。美如果被作为一个超验的主题概念来使用,那么它不符合基础事实的条件;如果作为一个经验事实的概念来使用,那么它是可以被分析的,如习惯地把它划分为自然的和艺术的。实际上所能找到的被用来说明所谓“自然美”的事实,恰好都是反证。那些黑暗、恐怖的山洞里的壁画,荒凉、神秘的海岛上的雕像,透露出艺术和审美起源的秘密。原始人类在艰苦、危险的远古时代中,最初并没有任何审美活动,创造艺术原来是出自非审美的功利原因。那些原始艺术“无意中”造成了人类的审美能力和审美知觉,使人类奇迹般地把世界经验为一个充满美的世界。不仅原始艺术,而且每次艺术的革新,每次艺术的运动,都培养和发展了人类的审美意识。正如马克思所说的:“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能够欣赏美的大众。”[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95页。]我们如果真切地进行反省,就会发现我们的审美意识是由我们所有的艺术经验造成的。心理结构和过程控制我们对艺术的经验,进而对艺术经验进行整理从而积淀生成审美意识。审美发生的心理历史过程和自然历史过程有着相同的逻辑结构。由普通的经验产生审美意识在逻辑上是不可能的,因为缺少一个必然的逻辑根据,除非认为事实本身具有美的特质,并且美不是人类的创造产物和专利。但这个假设必须拥有这样一个事实才能成立,即动物也具有审美意识。而马克思早已通过严密的论证向我们指出,只有人才“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异化劳动)一节。]。因此,只有艺术经验才是产生审美意识的真正原因。
在这里,我实际上避开了一个问题,这就是,艺术经验这个词的使用就已经预先包含了一个假设,即艺术经验是由审美意识来规定的。当然,如果不加分析地承认这个假设,则将导致一个“鸡和蛋”式的循环。我们无意落入这样的陷阱。K·波普尔就曾指出,这类循环并不是真的存在。初始心灵并非是没有规定性的,而是有着先天的心理结构,有着先在的规定。据此,推论1:由于不预先包含经验内容,初始心理结构是纯形式的方法。推论2:初始心理结构是未分化的,是普遍适用的。在初始心理结构和一系列经验的相遇中,心理结构不断生成新的结构,而这些结构在和经验相遇中,又不断造成新的经验。于是,推论3:被生成的新结构不是纯形式的方法,而是“理论”,它包含着经验内容和与之相适应的个别的方法。推论4:理论的方法是后天的,是先天方法综合(改造)对象结构而产生的变异,即对象结构被内化并参与构成理论的方法。可以看到,审美意识和其它意识作为“理论”,是在心理结构和经验不断的相遇——演变中先后产生的。为了明确这个问题,有必要在这里把那些在审美意识产生之前的艺术活动称为“前审美的艺术活动”,以区别于那些后来出现的、被审美意识赋以审美性质的艺术活动。至于“前审美的艺术活动”如何能够导致审美意识的产生,李泽厚已提出一个深刻的论点,把这个过程描述为一个“积淀”的过程。
既然审美意识是由于艺术经验造成的,我们对自然景物的审美,本质上就是把自然艺术化。在艺术理论中,对“模仿”这个词最糟糕的误解是认为“真的在模仿自然”。即使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也不是真的在模仿自然,尽管由于透视法的运用使画面看起来非常逼真。实际上,“他们所创造的艺术品,是对理想化了的想像中的现实作出自然主义的镜子般的反映”[注:讲H·奥斯本:《美学与艺术理论》第10章。]。而现代艺术更表明了艺术模仿自然是不可能的。结论是清楚明白的:美学的基础事实是艺术,任何美学课题都是由于艺术这一事实而建立的。
科学方法进入美学
了解一门学科的性质,关键在于了解它的方法。几乎在上世纪末以前,美学作为古典哲学的分支,一直使用“自上而下”的思辨方法。许多事实证明,由这种方法构造出来的理论,在艺术品和艺术经验面前往往是苍白无力的。这导致了一场持久的新的美学运动,费希纳的“自下而上”的倡议只是这场运动的一个呼声。这场革命的结果,是使现代大多数美学家力图用科学的方法去理解艺术和审美经验。托马斯·门罗认为应该建立科学的美学。
美学能否成为一门科学,这其中包含着这样一个问题:科学和非科学的分界标准是什么?对此,目前尚未有一个普遍认可的理论。逻辑主义者认为,科学方法是把科学同非科学区别开来的基础,这种方法的根本特征是可证实性或可证伪性,它是永远适用的分界标准。历史主义者则指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中科学有不同的方法、规范和目标,它们之间是不可比较的。如果按逻辑主义的主张,则一些学科和很大部分的古代理论将被排除于科学之外。而从历史主义的相对主义观点中,我们获得的仅是一种对现象的描述而不是对问题的回答。分析什么是科学并不是美学的任务,并且为了回避困难,我们不必追究“美学能否成为一门科学”这样的问题,而应该讨论:在多大程度上,科学方法在美学中的使用是有效的?我们实际上承认了科学方法有一个合理性标准,但这个标准必须有一个时空限制,即只在一定的历史时期,一定的社会中有效。虽然不能给科学方法下定义,但我们仍试图指出,至少在现今社会中,科学方法作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至少具有这样的特征:(1)超出批评议论方式的界限;(2)对个别事实或领域进行研究;(3)能够导致具有实践有效性的理论[注:按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定义,它包括任何实践和实验性的观察。并且,“有效”不等于完全证实。]。据此,科学方法有理由进入美学并帮助美学接近艺术实践,使美学不仅仅作为一种玄思。
美学的那些课题总是具有过多的隐秘性,根本原因在于它们面临的不是一个物理世界,而是一个主客体共同构成的“第三性的质”的世界。古老的反省法和近代恶实验法至今仍是主要的描述-实证法,无论是来自个人叙述的,还是来自实验报告的,都是些个别的经验描述和例证,而且这些个别描述往往有很大的个性差异,不足以得出普遍的结论。即使是卓越的归纳主义者也尚未发现普遍有效的艺术规律。美学家从来就没有放弃假设-推论的方法,但又无法做到真正的严格准确,而是包含着过多的“自明公理”,因此,美学理论看起来总象是一些“诗意的陈述”。要在美学中完全使用科学方法,显然有着难以克服的困难。设想我们对审美知觉进行研究,发现一般的知觉规律在心理学上是可能的并正在逐步实现,但这样一些规律仍然不能说明审美知觉的本质;虽然审美知觉作为一种知觉并不是一种特殊的知觉,它和其他知觉一样,在生理方面都是普遍的知觉,都遵循一般的知觉规律。审美知觉和一般知觉的区别只能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假设审美知觉的对象——艺术品——具有特殊的结构和形式;另一方面,假设主体对艺术品有某种特殊的语义解释。科学方法面对这两个假设必然要导引出来的超验的、本体的问题,只能隔河相望,却难以找到渡河的船。正象康德指出的,超验的理性认识不是从经验里提供,因此也就不能通过经验来证实或证伪。[注:见康德:《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以下简称《导论》)第42页。]任何一种科学方法,在解决问题的同时就是在生成问题。P·费耶阿本德说:“如果我们要理解自然界,如果我们要支配我们的物质环境,那么我们一定要使用一切的设想,一切的方法。”[注:P·费耶阿本德:《反对方法》,第306页。]当然,科学方法能为美学提供许多有效的研究途径和例证,但它无法解决美学的所有问题,因为永远还有——
没有被忘记的形而上学悬念
现代以来,大多数美学理论都回避美学的形而上学问题,这和哲学上的实证主义和分析主义思潮有关。实证主义者往往体现休谟的精神,认为我们的具有现实性的世界是经验或者事件,超验的东西是不确实的东西;分析哲学坚决拒斥形而上学,认为形而上学无非是一些无意义的假概念、伪命题,不具有“可证实性”。维特根斯坦说:“我们根本不能回答这一类问题,我们只能确定它们荒谬的性质。”[注: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4.003。]并且建议人们对这些不能说的东西保持沉默。大多数美学家也确实对形而上学问题保持着沉默。
形而上学问题是否真的被遗忘了?没有。可以不说,但它存在着,它是永恒的思想悬念。那种被称为“物理学之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它实质上不是一些超验的假设,一个形而上学的假设只是形而上学的结果。形而上学是一种思维方法,是人类思维的一种本性,它的根本特征是“无穷蕴含”。我们设想世界是不同层次的事实,其中A由B解释,B由C解释……以至无穷。人们便设定在无限处有一个自因的东西作为终极原因、最后层次,称为“理念”或称为“道”,也不妨称作X,任何一个名称都不影响这个形而上学假设的意义。这个假设是所有问题的基础,也是所有问题的归宿。但这个假设本身就是一个“无限”,我们心理上需要但不可能真正有一个极限的假设。一个极限的形而上学假设也就是一个自身否定的概念。因此,形而上学实质上不是在求得一个极限的假设。如果真正相信一个形而上学的假设是极限的常数,那就是“中止”了形而上学。形而上学作为一种方法,永远指向下一个问题,它关心的是这种方法的实行过程。形而上学意味着新年的存在;没有信念,我们立足于何处去迈步呢?K·波普尔说:“如果没有纯思辨的、有时甚至是十分朦胧的形而上学信仰,科学发现是不可能的。”[注:K·波普尔:《科学发现的逻辑》,第38页。]康德指出:“人类精神一劳永逸地放弃形而上学研究,这是一种因噎废食的方法。”[注:见康德:《导论·总问题的解决》。]形而上学问题不解决,“理性本身就永远得不到满足”。那些科学所能进行研究的“每个个别经验不过是经验领域全部范围的一部分;而全部可能经验的绝对的整体本身并不是一个经验”。[注:见康德:《导论》第40页。]这里明确地给形而上学留出了用武之地。由此看来,放弃美学的形而上学问题是不足取的。实际上,许多现代美学理论都暗中指向那些被悬隔的形而上学问题。
任何一个美学问题,实质上都包含着价值形而上学问题。分析主义美学企图通过批判美学中的概念和命题,把那些“假概念”、“伪命题”从美学中清楚出去。美学中确实存在着分析主义所指的“假概念”、“伪命题”,但分析主义忘了它在这里面临的是美学,是包含价值问题的学科而不是精确的自然科学。对美学而言,“这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这个陈述,比起“这是一幅图画”这个陈述的确多了点什么,并且的确是一个有意义的命题。因为美学是和价值相关的学科,它的理论标准就不只是一个客观的认识标准,而是还有一个信念的标准。B·罗素曾说明过这样一个道理:“科学不讲价值,它不能证实‘爱比恨’或‘仁慈比残忍更值得向往’诸如此类的命题。科学能告诉我们许多实现欲望的方法,但它却不能断定一个欲望比另一个欲望更为可取。”[注:罗素:《宗教与科学》,第91页。]形而上学是体会价值的最好道路之一,也是美学必不可少的方法之一。
有一个美学的形而上学问题。假设审美经验的决定因素是一个主体的原因,我们把它描述为一种审美态度,或者一种审美能力,或者一种特殊的心理结构。这种审美态度或审美心理结构可以用来说明审美经验,但却不能说明其自身,而必须依靠一个更为根本的东西来解释它。审美心理结构和其它心理结构、心理过程,都需要来自一个心理本源的说明,这就是一个“自我”的问题——美学形而上学的根本问题和哲学形而上学的根本问题是同一的。这个自我是一个“先验的自我”,它作为经验自我的观察者。自我可以用一种语言来说明各种心理过程,但是不是也可以用这种语言来说明自身呢?如果设想解释自我用的是另一种元语言,那么这个自我就不是一个作为最终解释者的自我。这就象问:一个光源照亮周围的对象,但是不是也照亮了它自身?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难题。
有许多美学形而上学的问题一直是悬而未决的,并且很可能永远也难以解决。那神秘的美之道在哪里?在这里,也在那里。我们看不见,摸不着,茫茫无所知,可是我们体会着它,亲近着它。
作者:赵汀阳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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