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与气质
大凡评介白石老人,都以“布衣”、“雕花木匠”而起兴,这似乎是为描述其日后的大成做一个铺垫,这也仿佛旧时说话人口中的人物,大都是“出身微寒”便为后来的“加官进爵”与“发达富贵”留下一个突兀的悬念,也使得故事更加的动人与好听。其实,就老人的形容与气质而言,却不见得一点卑微与村俗之气。尤其是老人晚年,形容更见丰阔,白髯飘拂,双目炯炯,其气质更见从容与刚健。这一切从腕底间所流出的自然是与其心理颇类的东西。
人们常说,人是“从小看大的”,白石老人便如此。那些以“布衣”“村夫”来说白石的,不是附会就是缺少了灼见与真知。无论就其形容还是气质,白石老人都极具大画家的范儿与派头。这也是齐白石会成为齐白石的真正原由。
姿 势
在所见到的影像文献中,白石老人所有的姿势都表现得如此的泰然与自若。我由此想到了当下的画家作品集中扉页上的肖像,要么手掐香烟故作沉思状,要么是油头粉面地生硬地摆个造型。每每看到此,也不想再翻开内页,因为那也就可想而知了。白石老人的姿势的确是优雅地让人难忘。无论其手持拐杖的立姿,还是手持画笔中的坐式,就连同他倦卧在逍遥椅上嗑着瓜子的闲散神情,都会使人油然地升腾出一种奇异的感受。仔细地瞧他的执笔,大都是笔管欹侧、倒向一边,无意中的经营、经营中的无意,在他迟缓、踟蹰的笔下,竟跃然出如此的一片生机。
其实,老人的作品,又何尝不是他优雅的姿势。或者说这种姿势是他心灵的常态。它无论从坐卧中生发,还是从手臂间延长过去,它永远都会悦人耳目、震撼心灵。
素 朴
素朴,就其实质而言,是一种简约和概括。一个人能够持一种素朴的生活观,说明他具有一种能将纷繁而简约的能力。白石老人出身农家,从小过惯了紧衣缩食的光景。因此养成了他爱惜物命、素朴简约的生活理念。据说,老人晚年居京日,连米柜的钥匙都系在自己的腰间,每日煮多少米,都需要精心地权量。又据李可染先生回忆,老人偶尔拿给他们菓匣子中的点心都是发霉且坚硬无比的。可见老人对于物命的怜惜似乎近于贪婪了。这也是时人谈及白石老人佚事的重要内容。
据说,白石老人在暗下了“变法”决心以后,尤其是作品从东瀛展出后,画价倍增,求画者每日盈门。乃至于照片中所见的红木框内镶有“……止收画件”的告白。事实上也如此。与同时代的画家相比,当时的白石老人可谓是其中的“大款”了。加之,老人正如同经营他宣纸上的布局一样地善于理财,在他健在的日子中,已享用了声望与画作带给他的富庶的生活。但老人仍然故我地践行素朴的生活理想,不铺张、不奢侈。像一位农民耕作一样地终日写画。尽管是收成甚好,但仍不露声色地日作夜息。不像当下的“暴发户”,穿金戴银,唯恐世人不知的“炫耀”作风。
所以,当我刚见到这组照片时,脑中映现出的第一印象和词汇便是“清贫的诗意”。那斑驳的墙垣、散落着的案头、他身上宽松的布衣,无不引发出如此的嘘叹。的确,白石老人在生活中一直固执地恪守他“素朴”的艺术观念。简约而概括,力戒浮华与琐碎。生活与艺术,在他心灵的通汇中,是那样如此地恰到好处。
诗 情
白石老人自幼着实在诗上下了不少的笨功夫。正如他曾描摹过几遍的《芥子园画传》一样,他也曾背诵过不少韵谱与诗律的书。但老人的个性最终使他无论在诗与画还是书与印,都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职业化容易使人掉进技术的泥淖中,职业的诗人也如是。合辙押韵,但就是没有真情的投注。所以真正的艺术家,包括诗人与画家,从来都是“非职业化”的。白石老人一生便是如此。早年对诗的痴迷,渐至成为一种载记生活中休戚的手段,而且成为一生的习惯。说穿了,与其说是一种生活习惯,倒不如说是一种以诗心观感世界的习惯。对大自然的观察、对故乡风物的眷恋,对童年旧事的缱绻与追缅,这是白石老人诗性气质与人格的特点。也是他“出身微寒”却能超逾侪辈的核心所在。
世俗认为:白石老人自谓诗第一、印第二、书第三、画第四是自誉其画的手段。其实则不然。他正是以自己的痴迷程度和心的归属感而道出的一段历史的真实。诗,是一切艺术形式的缘起。诗情,也是健全人格的真实映现。白石老人作品的动人和可爱之处,正是其诗情的呈现。它犹如童心观感世界的当下瞬间,永远是那么神奇、永远如同第一次的观感。白石老人艺术对于当下画家的启示在于:我们不是缺少了技术,而是匮乏了一些诗情与童心。
应 世
世人皆谓白石老人朴质与执著。一生心无旁骛地“笔如农器忙”。事实上,应当说老人极具生活的本领与应世的能力。这在他青少年时代的事迹中便可证明这一点。在他交友中,不乏当时的显贵与政要、乡绅与商贾。他在与他们的交游中,恰到好处地展示自己的优长,客观上赢得了上好的名声。老人尽管出身农家,却绝无“农民式”的保守与蒙昧。为了满足乡绅的偏好,他以几斤的青绿色画就的山水条屏,为他淘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应世的随顺而不讨巧、原则中的通达与方便,在他生活中应当是随处可见。
白石老人从青壮年后,便开始广泛的游历名胜山川,所谓的“行万里路”也正是他交游与应世的过程。不仅增长了见闻,而且又结识了朋友,同时也扩大了声望。尤其是他能够在天命之年后,毅然决然客居京华,成为画家“北漂”的第一人,这绝不是一般的所谓“农民画家”可望其项背的。之后老人与陈师曾、徐悲鸿的莫逆,与梅兰芳的契结以及与同乡毛泽东交往的枝节,都无不体现出老人的机敏与睿智。白石老人的书与画,朴茂真率中又不失精致处,这应与老人应世的本领做等量齐观了。
手
这是一张白石老人执握毛笔的手。手指的皮肤已渐褶皱,但拇指与食指还是蛮有力气地把握着笔杆。看不出是否有抖动,但按常理而言,一位耄耋之年老人的手,应当不会如一支年轻的手。我开始时,曾为这张手的特写所动容。也止不住开始了我内心深处丰富的联想。比方说联想到老树的年轮啦、什么饱经风霜的沧桑啊、它所创造出的种种神奇与神话呀!但转念又一想,的确,它终归是一支手。于是乎,这支手,又回到了手的本身。刚才所有关于白石老人的隐喻与联想,又不见了踪影,而我的眼前,渐渐变得清晰和洞达。
其实,在我们的思维中,经常会泛起诸如刚才我所说的那种感受与体验。它来自于我们的习惯,或者美之曰“文化”,这也是一种认知的模式。它以极为神圣和崇高的名义障碍了我们的直觉和审美,它也时常以义正言辞的气象在模糊真理的视线。我不知道摄影师的真正企图,究竟为什么要拍老人关于手的特写。但观者更多地会从文化与习惯去阐释和解读它。当人们在放弃解读、消解意义的刹那,当人们极不习惯这支手仅仅是手的瞬间,这支手,这支关于白石老人苍老的手的意义才愈加丰富与多元。不仅仅是对白石老人的手,对他的人生阅历以及绘画作品,皆应作如是观。
声 名
近一个世纪以来,没有任何一位画家的声名会如白石老人一样响亮。他生前便显赫,名扬四海,曾荣获国际和平金奖和“人民艺术家”的称号,甚至连毕加索也声称要追随他的足迹。没后炽然,可谓是妇孺皆知。儿童学画大依此入门自不必说,连藏家商贩也是以之居奇,因为他的画雅俗互见,人人皆能道得。尤其是今夏的拍卖,其以四亿三千万的天价拍出,更加刺激了国内外的齐白石市场。其实也更加刺激和引发了人们谈论白石老人的热情和愿望。在这段时间里,白石作品“天价”拍出这一新闻,似乎成为人们见面时寒暄和导入正式的话题。市场的奇迹,一定会引发出市俗间经久不息的哗然和嘘叹。在这片哗然和嘘叹中,一部分是为巨大的数字而称奇与喝彩;另一部分也是如矮人观场、闲来无事地人云亦云。客观上,也起到了艺术在劳苦大众间的迅速传播与普及。白石老人生前曾有过“艺术之道乃寂寞之道”的感喟。如果老人倘若能一觉醒来,面对着空前的哗然与荣光,可以设想,他老人家还能否一如照片中的气度、泰然自若、从容不迫般地写着与画着?
生命力与创造
白石老人享有94岁的寿考,这似乎是人们评价其艺术成就时常常提及的事情。一般说来,活到九十几岁的书画家并不足奇。但是能够在晚年愈发勇猛精进地展示其创造力的画家恐是凤毛麟角。“衰年变法”是老人享誉画史的奇迹。这位一生“不使一日闲过”的勤勉画家,其旺盛的生命力着实让人艳羡和嫉妒。世上所谓的天才,便是指天造之才。上天赐予他以生命的长度和创造的激情,从此一点上看,白石老人便可称为一位罕见的“天才”。老人一生并没有刻意地想创造什么。他只是仅仅做了些自己能做和愿意做的事情。
但恰恰是他无意间的任性与执拗,反而成就了他创造的事实。西方人称莫兰迪是“画家中的画家”,这话用在白石老人的身上,也同样合乎情理。其实所谓的创造与发明,正是属于那些无意于创造与发明的人的事业。没有禁忌、没有框框、更没有所谓法所带来的束缚和限定。一任身手、一任天真与烂漫的心性,这是白石老人对于艺术的一贯祈尚。白石老人及其创造,对当下的启示在于:艺术的最终目的不是在追求美与外在的浮华。而恰恰在于展示生命的自由状态与合乎自然的心襟气象。这是艺术中可以称为“大乘”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