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瞬息万变的时代，「全球化」已是日常。然而，这股浪潮并非始于今日，它可追溯至五百多年前那片蔚蓝的海洋。16世纪，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序幕拉开，西方各国为追寻东方的香料，开辟出新航路。这场规模空前的远航，不仅连通了世界，更意外地让中国瓷器，尤其是幽蓝清雅的青花瓷，成为席卷欧洲贵族阶层的奢侈品。瓷器，由日常的器皿跃身承载起东西方文明对话的使命，成为推动早期全球化进程的文化桥梁。
一场「海通镜鉴：16至19世纪中葡文化交流展」的展览，正在澳门艺术博物馆举行。通过展出177件/套来自故宫博物院、澳门特别行政区文化局与葡萄牙多家文博机构的瓷器及相关文物，娓娓道来明清时期，中国与葡萄牙之间的海上瓷器贸易历史。
碧海蓝花，瓷路启航
展厅从序厅开始，脚下的海上航线图，率先将人们的想像牵入往昔航线之中，宛如登上驶向历史的帆船。首先进入展览的第一个单元：「瓷路初开」。
该单元敍事的呈现方式充满巧思。策展团队将澳门出土的陶瓷器残片，与故宫博物院、葡萄牙国家古代艺术博物馆及葡萄牙东方基金会所藏的传世陶瓷器并列展示。残缺与完整，本土出土与异国珍藏，形成了跨越时间与空间的直观对话。那些在澳门土地中沉睡了数百年的瓷器，边缘已被时光磨得温润，其质地却依然坚硬，胎骨细腻，釉色在灯下泛着柔润的光泽。其中，尤以青花瓷最为夺目。青花瓷是以氧化钴为原料描绘纹饰，再覆以透明釉层，经高温烧炼后，钴料在釉下绽放出鲜明的蓝色。
有两件展品值得细赏，一是明代“黄地素三彩盘足标本”，其在澳门出土瓷器中十分罕见的黄彩，纹饰更与故宫博物院所藏“黄地素三彩双龙戏珠纹盘”高度相似，暗示着它们可能出自同一窑口，或为专供外销的瓷器；另一为“青花象形军持”，是一种净水瓶，其独特造型与装饰风格，与葡萄牙文博机构中的同类藏品如出一辙，仿佛一对失散多年的孖生姐妹，生动证明了当时瓷器贸易的规模化与标准化。
从左至右：明代黄地素三彩盘沿残片、明代黄地素三彩盘足残片为澳门文化局收藏，明代黄地素三彩双龙戏珠纹盘为故宫博物院收藏
值得一提的是，澳门出土的外销瓷多为碎片，极少完整器皿。这些破碎的瓷片，很可能是在当年从景德镇等地运送至澳门的途中不慎损毁，最终被遗留在当地。正因如此，它们反而成为澳门作为当时国际贸易中转站角色的证人，无声地诉说着澳门在全球化初期，如何承载着器物、技术与文化的交流与对话。
瓷器上的文化翻译官
跟随展线来到「瓷上交融」单元。这里展开的，是一场跨越文明的审美对话。展柜中并列的，是中国的瓷器与葡萄牙的早期陶器。无需文字，一眼便能望见时代与工艺的落差。
在17世纪之前，瓷器是欧洲人梦寐以求的奢侈品。他们尚未掌握制造瓷器的技术，日常器皿多以陶土烧制而成。以葡萄牙的“白地蓝彩开光鹿纹陶盘”为例，其边缘略显粗犷，釉色较厚重；而一边的中国瓷器，却较为精致，胎薄釉润，以轻巧剔透的姿态显露着中国烧瓷工艺的巅峰。
白地蓝彩开光鹿纹陶盘，葡萄牙，17世纪，葡萄牙国家古代艺术博物馆藏
转折点来自一位德国炼金师的实验，他最终揭开了瓷器烧制的秘密。自此，制瓷技术如野火般蔓延欧洲各国。然而，即便欧洲开始自行生产瓷器，中国瓷器凭藉其高品质与神秘的东方魅力，依然深受欧洲市场的追捧。它不仅是重要外销商品，更催生了一种极具象征意义的定制瓷器——纹章瓷。欧洲贵族们不惜重金，将家族徽章图样远渡重洋送至中国，请工匠烧制成专属的奢华器皿，成为彰显身份与财富的顶级奢侈品。
更有意思的，是瓷器纹饰上的文化融合。为了迎合海外市场，中国工匠展现出惊人的创造力与适应性。从多个展品中，可看到西方人物形象与中国传统楼阁场景共绘一器；中国故事与葡萄牙文字共生。这种中西合璧的纹饰，充满了文化碰撞的趣味与经营商业的智慧。瓷器本身，也从单纯的日用器，升华为文化交流的表现形式。
白地墨彩描金西方人物纹盘，清雍正，葡萄牙东方基金会藏
第二单元最不容错过的，是一件“广彩广州十三行商馆图潘趣碗”。这只大碗宛如一幅历史全景图。碗身上描绘了各国商人云集于珠江岸边的十三行商馆区，旗帜飘扬，船只络绎，生动刻画了清朝时期全球贸易枢纽的繁华景象。这已不仅仅是一件瓷器，更是一张形容「全球化初期」的照片。
广彩广州十三行商馆图潘趣碗，清干隆，葡萄牙东方基金会藏
通过参观第二单元，可感受到瓷器如何从一个中国独有的技术成品，演变为驱动东西方相互理解、彼此模仿、进而融合创新的媒介。
殿前下的礼仪与贡品
展览的终章「宫廷对话」，时光仿佛倒流至清朝盛世宫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气势恢宏的《万国来朝图轴》。画中正值大年初一，各国使臣带着奇珍异宝等候朝见皇帝。画师以精细的笔触，刻画了使臣们各异的服饰与容貌，他们手中高举的国旗，成为辨识其身份的标签。而居于画面左上方、身形明显大于众人的干隆皇帝，则依循中国古代绘画「主大从小」的传统，彰显著天朝上国至高无上的权威。
紧邻画作的，正是当年使臣们进献的贡品实物。展品对照清宫档案《大清会典》的记录，让我们得以窥见那些曾令皇室惊叹的异国风物，例如名贵的巴尔撒吗油、最大型普洱茶团以及芬芳清雅的小种花香茶等。其后的展品是对照《大黄卷轴》内记载的干隆皇帝赠送给葡萄牙皇室的礼品，虽然本次展出的《大黄卷轴》并非为原件，但已足以让人遥想当年中葡的友好往来景象。
展览并未止步于宫廷的辉煌。在最后的互动区域，策展团队以清晰的图板，将我们带回澳门这片历史的起点。图上标志了澳门北湾瓷片的出土位置，这些深埋地下的碎片，默默诉说着数百年前瓷器如何通过澳门这个枢纽，装船出海、走向世界。
镜鉴往昔，照见未来
纵观整个展览，瓷器宛如一部「无声的全球史」，完整见证了从民间贸易到官方朝贡，从中国独享的技术垄断到东西互鉴的文化融合。展览不仅勾勒出中国瓷器如何经由澳门流向全球的脉络，更生动印证了澳门作为海上丝绸之路中不可替代的桥梁角色。
历史的启示往往藏于细微之处。倘若展览未来能进一步补充中国与葡萄牙在制瓷技术层面的交流细节，例如釉料配方如何互相影响、纹饰设计怎样融合创新，无疑将为观众打开更微观的历史视野。
全球化从来不是一个悬浮于纸面的抽象概念，它早已具象化，凝结于那一抹青花的色泽之中，隐藏于那一道边饰曲线之上，更奠定在那一片瓷胎质地里。这些瓷片，如星尘散落，拼贴出中葡文化紧密交流的壮阔星图。（曹凯云）
展览现场照
海通镜鉴：16至19世纪中葡文化交流展
展期：2025年11月8日至2025年3月8日
地点：澳门艺术博物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