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美术业内人,看画家的画展,味道是不一样的。前一天举行的学术研讨会上,来自北大、复旦、国美、央美的专家教授所说的诸多理论观点,我都扔到脑后了。
当我一迈进宁波美术馆“潘公凯的笔墨探索”展览大厅,首先被一阵气势震慑住,仿佛迎面泼来画家老家宁海县冠庄九龙山谷中水打岩瀑布的“水”。我下意识往后退,可是那“水”仍然将我“打湿”,最后,身心“融化”在其中了。
一入展厅,我就感到温暖,那是三四幅小画,从左到右依次排列,笔墨从简到繁、从淡到浓,最后一幅是成品。这是科普式的操作,让观众初步了解画家的创作过程。我的心被熨了一下,那是画家的善良征服了我,他把自己的心剖开了,血在奔涌,真诚如此,岂有妄念哉。
从这里走过,一幅幅字画,如亲人一般,我用目光与它们打招呼。那些字画也感觉到了,纷纷抬头挺胸,展示最美的姿态。我没有想到,它们只是画家主体作品展览的序曲,如小溪是大河的前奏一般。
在我将右边的展道走尽,一回头就看到左边展板上的《荷梦连江海》,大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感觉。事后查了资料,才知道作品长度1552厘米,高度180厘米,这样的尺寸超出了我平日里的认知。此刻我想起画家之父、我的乡贤国画大师潘天寿。在他生活的年代,好多人概念里的中国画只能是一花一草的小品,不能有展示更宏大场面的大画。潘天寿在这些陋见中率先创作巨画,创造了一种新的创作方式,将巨作铺在地上完成。我不知道作为潘天寿儿子的潘公凯,他的这幅巨作是在哪里完成的。但我想,潘公凯一定事先得先去美术馆的展厅看看,到底能够容纳多大面积的巨画,然后“量厅定做”。
再看眼前的《荷梦连江海》
,荷原先应该与池塘湖面连在一起,却因为画家笔下一梦,连上了江海。梦中的荷,不是旺盛期的荷,而是残荷。似乎,旺盛时期的荷,长得太茂密,茂密得连做梦的缝隙也没有。而在荷残了时,那些荷秆黑乌乌的,那些蝌蚪们不再前来亲近。那些荷叶以自己的意志卷起,另一些荷叶残破了,让风轻易穿过,长成两只黑翅,如同搏击天空的黑鹰,终于与梦攀上了边。所以,在池塘边角世代生存的荷,终于跃入江海,就如井底之蛙跳上了井口。荷自此有了张扬的本事。从左边的画面看,是一小组开始活跃的残荷。可以看得出它们脸上的惊讶之色,以及幻化成顽童、幻化成雄鹰、幻化成巨型青蛙的它们,稍稍展露了下肢体,仿佛在喊:喂,大江大海,我们来了,来了。随即,画家笔下的淡墨波形线条,好神奇,叠加的线条,就是大江大海的神韵。
果然,飞跃大江大海的荷,在江海的另一端站稳了脚跟,充分地腾挪转合施展身手。这时候的荷有了巨变,那是到达彼岸了吗?可以明显看到,刚到达的荷欣喜异常,手足放开,肢体和头颅随时转动,一副张扬的姿态。渐渐地,节奏有些放缓,到最后,是完全的凝固。令人欣喜的,前边张扬之极的荷,所占的画面只是很小一部分,中间的则有增多,增多到占领整个画面,到了终结时,荷却又留一些空白出来。空白才能让阳光照进来,才能让周围的生存空间保持和谐吗?它在传达一种信号,即张扬时的力量不如内敛时的力量,狂妄时的力量不如平静时的力量,这不正是人生修养的写照吗?
从《荷梦连江海》走开,心境久久不能平静,那是荷搅起的波澜未歇。我转眼四周,想找一个灵魂安歇的地方,哦,又是巨幅《残荷如石图》。
同样是残荷,背景同样在江海或者湖面上,可构图上与上一幅恰好倒了过来。即从大块的残荷色团开始,小块的残荷色团结束,颜色改变了。前一幅以黑色居多,似乎是黎明前的黑暗。这个时候的残荷,已经经过一个晚上的煎熬,不仅让黑夜的风吹乱了荷叶,让水中的鱼撞歪了根茎,立在水中就气喘吁吁的。而这一幅,增添了暖色,那颜色就是旭阳的颜色,给人以温暖和光明。可以明显看到,原来歪了的根茎现在一根根挺立起来,那些荷叶借阳光舒展起来,全没了萎靡不振的感觉,换之以神采飞扬,似乎做好了让雨点溅落如珍珠般滚动、青蛙跃上来在叶面戏耍翻跟斗的准备。
同样是残荷,可线条结构发生了改变。上一幅的比较凌乱,这一幅近似于方形。普通的荷叶大都以圆形或者椭圆形呈现,而这里的残荷被画家的笔近乎理性地减去圆的曲线,而以直角呈现方形。这个方形是为了描摹石头作铺垫的。严格来说,是将残荷的形状描摹成石头的样子,或者让残荷兼具石头的灵魂。
当我穿行在这样的残荷群中便有了别样的感觉。婀娜多姿的荷群,不见了。尽管霏霏细雨之下的姑娘,含着雨水还是泪水的眼睛,也有一定的杀伤力,可那是记忆深处的柔软力量,都不见了。残荷换之以硬刚之气,那些借了石头形状的残荷,不断向四方散发一种能量,那是光的能量、热的能量、正的能量、大地的能量、宇宙的能量,最起码,表现的是画家赤诚的能量。在画作即将观尽时,我恍然听到了牛叫。
牛,谁的牛?在20世纪中国画坛,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黄胄的驴、李可染的牛都堪称水墨一绝。不,这里的牛不是李可染的,而是潘天寿的巨画《耕罢图》里的。由于我的出生地宁海县冠庄所住之处与他的故居相距甚近,童年就在他的院子中堂看到过《耕罢图》,后来在县档案馆也看到过。潘天寿借此图告诉世人,大画不仅仅是线条墨块(颜料)的简单堆砌,而是内容和形式的高度统一。站在《耕罢图》前,你不仅仅惊呼面前的巨画,更在惊呼它所展示的大地、田野、庄稼,人畜兴旺的和谐气氛,仿佛还能听到耕牛“哞——”一声长长的叫声。那种只有浸灌了灵魂的巨画,才能震慑心灵。而牛就与池塘,与池塘上的荷有关,眼前的《残荷如石图》由继承了父亲遗志的潘公凯所作,潘天寿的巨画表达的是“强其骨”的思想内核,潘公凯的画面表达的也是相同的思想。
在画展的最后一排,我终于看到了压轴之作《残荷铁铸图》,尺寸整一面墙高。这是一座高峰,我在心里喊起来。
画由3个部分组成。左边是一枝残荷托着莲蓬的茎秆,中间一大丛荷叶裹着莲蓬为主体,由四根粗大的残荷茎秆托起,仿佛是铁铸的一只巨大的鼎,右边是残荷茎秆。吸引我的是那些线条,要比《残荷如石图》更有力量感。如果将前图中的线条比作石,这里就是铁。我立在画作右边的空白处,请工作人员拍了一张照片,想把自己渺小却也有特色的身体嵌进这幅画里,留作纪念,想不到,潘公凯此刻进了展厅来,于是,我们在巨画下合照留念。
有画评家认为,潘天寿的创新在于遵循着拉开东西方距离,保持中国画自身独立性的观念,走在他了如指掌的传统之路,而包古容今,借古开今,在嬗变中递进,在创新中发展,并进入现代。而潘公凯的当代水墨作品,就是意图体现出当代全球化语境中对中国文化传统的传承和改变之间关系的深入研究和个性化的表达。
我不懂其中的表述,问身边的潘公凯,他只是笑了一下,再送上一个冠庄人才有的标准的笑:内敛、赤诚、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