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卫巍 玄珠轻摇落砚池 98cmX180cm
我常常记起在姥爷家吃过的葡萄。那种葡萄成熟极晚，颗粒很小，通体呈黑紫色，入口酸甘，似一股清凉顺着舌尖撞进胃里，令人心旷神怡。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最好吃的葡萄。它生长在普通的农家院子里，似乎没有人去刻意打理，任其自由攀爬。它的藤蔓缠绕在两棵石榴树的间隙，点点紫玉兀自垂下来，荡漾在中秋节稍显清凉的露珠里，点映在越过墙头的阳光中。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只记得它枝繁叶茂，果实晶莹，令人垂涎欲滴。麻雀似乎也对这些葡萄痴迷，每天扑棱着翅膀进进出出，葡萄便在它们跳跃的身影里一颗颗消失了。不过，姥爷似乎对麻雀并不厌恶，没去挥赶，任其自由出入。每逢中秋前后，我和表兄表弟在葡萄架下玩耍追逐，惊得这些贪吃的麻雀四散而逃，院子便热闹起来。好在这株葡萄十分丰产，足够一家人及左邻右舍食用，麻雀的饱腹之欲便无关紧要了。
直到学画之始，我才知道徐青藤有《墨葡萄》留存于世且成为典范。“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一片荒凉悲怆之气扑面而来，冷得发紧，紧得发苦，令人不寒而栗。画面中大面积的墨痕倒不像画，像是夜色凝成的泪，沉沉地、饱饱地垂着，仿佛下一刻便要坠下来，却又固执地悬在那里。葡萄乃点点墨珠而成，像是从黄昏的云霭里，或是从深夜的梦境中，偷来的一抹幽怨。青藤居士笔下的葡萄，让人感到饱蘸血泪的笔墨跃然纸上，甘甜中却充满了苦涩的味道。从这开始，葡萄在吴昌硕、齐白石等画家的笔下，已然从丰润华姿、晶莹欲滴转换为柔弱且倔强、孤独且无助了。葡萄带愁，愁的是时间的流逝与人生的不易，愁的是“鲜衣怒马少年郎”到“日暮东临大江哭”。
吴昌硕有幅葡萄图，画面中两块倔强的奇石占据画面大半，侧立用篆籀之法画出藤架，藤根入石，在浓密泛黄的大叶片间挂出两串葡萄，似是无声的低语，墨浓气足，摄人心魄。从这一点看，我总觉得齐白石的葡萄弱了一些，他的笔意虽然沉稳，却用笔缓慢，点染之间中规中矩，少了一些刚正之气。
无论是王翰的《凉州词》还是陆游的《凉州词》，葡萄美酒似乎萦绕着悲壮之气，令人生出无限感慨。刘禹锡《葡萄歌》最后一句“为君持一斗，往取凉州牧。”才使葡萄有了些许趣味，到后来，吴昌硕在葡萄图上便把这句诗题上了，令观者会心一笑。
凉州的葡萄美酒沉浸在千古流传的古诗里，甘醇浓厚的味道随着泛黄的纸张愈加浓郁。在故乡，人们也开始自酿葡萄酒。大致将成熟的葡萄洗净晾干，然后装进封闭的坛子里，放上适当比例的白酒、冰糖，慢慢发酵，待至只剩下葡萄皮漂浮起来便可饮用了。这种自酿的葡萄酒我喝过多次，每一次的味道都不一样，但过饮必醉。我曾问过几位自酿过葡萄酒的朋友后，才知道，每个人的配比不一样，发酵的时间也有长短，味道自然不同。有的味甘醇厚，有的入口苦涩，慢慢才会回甘。有一位朋友抓了很多野马蜂放到葡萄酒里一并酿造，我喝后拉肚子进了医院，朋友却什么事情也没有，这倒颇为奇怪。
姥爷家的葡萄在某一年的春天死掉了，原因是上一个冬天太过寒冷，冻伤了根系。平时过冬，姥爷都会在葡萄根下埋上烧柴灰，然后围上麦秸杆，随着年龄增大，他也懒得打理了。再后来，两棵石榴树也冻死了。人老了，总会有甚多事情忘记，貌似从未发生一样。对于葡萄和石榴的死去，姥爷并未当事，他也在缓慢的步履中，渐渐归于沉寂。
我曾买过两株葡萄栽在院墙之外，悉心护理却不得其法，藤蔓茂盛，枝叶繁茂，却从不结果。这也奇怪，我想了很多办法不见成效，也就不去管它了。出差一段时间回来后，葡萄竟被母亲拔掉了。我问其原因，母亲告诉我：她在葡萄架下看见了蛇。葡萄喜寒，葡萄架下凉爽，很容易招惹这些东西。
我喜食葡萄，却很少画它。人生那么多美好，何必“为赋新词强说愁”。时光就在指尖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了，竟然不着一丝痕迹。当我回过头来时，才发现风霜布满了面容，皱纹镶嵌进额头，头顶已悄然涌出稀疏的白发了。时光变作秋日的野葡萄，“闲抛闲掷野藤中”。我再去观察葡萄，特别是那种生长在田园沟壑中的野葡萄，才发觉徐青藤“半生落魄”的人生含义。
千年的葡萄依然焕发出迷人的风采，千年的愁绪会在笔下散开、揉碎，化作一圈圈涟漪，在内心深处激荡起丝丝浪花。可是，我在着墨时却没有了“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的心气了。墨色氤氲间，荣辱过往、爱恨情愁化作一缕云烟，在纸张之上烟消云散，再不寻痕迹。“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满纸墨痕似乎是生活中满架的葡萄，从成熟到衰落，不也似那月亮的盈亏么？只是人间的聚散，却再无一个圆满的周期。
徐青藤的墨葡萄，承载着个人的愁绪；古诗中的葡萄美酒，点缀着文人的雅趣。那画上的墨渍仿佛渐渐润开，融进中秋的月光里，越发的沉稳宁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