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尚青 松梅百鹤颂祥和 1058×68.5cm
《百鹤图》的三次涅槃:叶尚青的艺术求索与精神守望
——专访花鸟画家叶尚青先生
三易其稿,历时四载,叶尚青先生的《松梅百鹤颂祥和》(以下简称《百鹤图》)终于圆满落笔。
步入他的“苦茶阁”,长卷徐徐展开:松风鹤影,雪映梅枝,百只丹顶鹤姿态万千——或昂首唳天,或低颈理羽,或振翅欲飞,仿佛随时会跃出纸面,飞入观者心中。
这幅凝聚三十余年构思的作品,不仅是叶尚青艺术生涯的一座里程碑,更是一部以丹顶鹤为线索的生命史诗。
三次丹顶鹤创作:从初探到恢宏的修行
仙鹤,素为国画经典题材。作为“正统”一脉的传人,叶尚青笔下的丹顶鹤亦承古意。在他珍藏的资料中,仍可见20世纪60年代于上海西郊公园写生的旧稿。
现年96岁的叶尚青,1954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今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擅花鸟、人物,亦精指墨。早年所作仙鹤,多以“松鹤延年”为题,常见一两只立于松梅之间。而真正开启大型群鹤创作的契机,源于1988年的新加坡之行。
彼时,他应画廊之邀赴新办展。意外的是,竟在赤道旁的新加坡动物园邂逅丹顶鹤。“丹顶鹤本是北国仙禽,越冬最南不过江淮。竟在热带存活,令我震撼。”他回忆道。这种跨越纬度的生命力,点燃了他胸中的创作星火。
回到酒店,激情难抑。他铺纸于地,挥动大笔,一气呵成一幅丈二鹤图——《六鹤翔》。画中的鹤或舞或栖,或飞或食,生机盎然。展览结束后,画作被当地藏家收藏。言及此,叶尚青表示,所幸存有作画场景的照片,可时时回望这创作之路的起点。
第二次尝试在1989年末,是一幅高0.5米、长5.9米的指墨《百鹤图》,卷首由陆俨少先生题字。长卷气象初显恢宏,鹤数大增,松石梅竹渐成体系。
而真正的突破,在近年的新作《百鹤图》。此画以《汉书》“天下祥和,万民熙之”为精神内核,将百鹤融于松梅辉映的祥瑞之境。叶尚青说:“百鹤非数之累加,而是意境之升华。每只鹤皆具独立生命,又共谱整体韵律。”
观此画,可用“生活、气韵、意境、骨法、四全”十字概括。以骨法用笔勾勒物象之美,融诗、书、画、印于一体,抒写艺术情韵,使作品境界开阔、意蕴绵长。它们不仅凝结着自然的魂魄,更在流转的时光中,映照出时代的心象与讴歌。观者于此,既能触摸到千年文脉的深沉呼吸,亦能感知生命与自然共奏的隽永诗篇。
写生再多也不为过:在生活深处捕捉魂灵
《百鹤图》画面中央,有双鹤“起舞”,左右各有休憩、长歌、哺雏、捕食、戏水之鹤,空中数鹤高低飞旋,姿态无一雷同。
翻开叶尚青1963年的速写本,碳铅笔勾勒的鹤群似仍带着西郊公园的青草气息。那时他带领浙江美院花鸟班驻守上海动物园月余,与饲养员同吃同住。
“南方动物园的鹤体形偏小,翅膀也短小。”他发现园方会修剪鹤的飞羽,导致体态失衡,遂专程北上观察野生鹤群;
“丹顶鹤以家庭为单位活动,一群不过二十只。”因此画中鹤多三五成群;
“鹤颈如长号,鸣时胸腔共振。”这种力量,非亲手写生不能体悟;
……
采访中,叶尚青反复强调:“写生再多也不为过”,且“不能拍照回来画,必须当场速写”。“照片截断了生命的流动。鹤足踏泥的涟漪,迎风抖羽的震颤,唯在现场才能捕捉。对照片画鹤,终失神韵。”
为创作此卷,他远赴盐城丹顶鹤自然保护区,见证鹤舞滩涂的自然之美;又至黑龙江动物园,感受北国风雪中的鹤之傲骨;更在杭州动物园长期观察,捕捉鹤的“绅士风度”——振翅的从容、啄食的优雅、鸣叫的洪亮,皆化作笔下线条的节奏。近二百幅生活速写,承载的是流动的生命印记,是生活源泉的积累。
诗书画印四全:文人精神的当代实践
卷尾五首题画诗,皆叶尚青自作并书:
(一)
绿野九皋明,岁寒松愈劲。
耕云山水间,白鹤仪姿胜。
(二)
丹霞千万缕,梅鹤共春华。
绿水青山里,风姿自可嘉。
(三)
仙鹤称长寿,群鸣彻九霄。
指端写瑞客,永作太平标。
(四)
百鹤祥和颂,幽居向自然。
联翩随鹤舞,文墨谱天年。
(五)
四全开画境,泽畔展仙仪。
生态皆春色,行吟鹤韵诗。
“我写得一般般,勉强能看。”这自是谦辞。自1960年随陆维钊先生习诗以来,他笔耕不辍,积诗词两千余首(阙)。诗家吴战垒曾评其诗:“长吟短咏,率性任真,不以格律自缚,而触机妙悟,每得奇句,可与画境相参。”
对题画诗,叶尚青见解独到:“它不必如杜诗严谨,但须与画境呼吸相通。”他或诗成而画随,或画就而诗生,诗画相融,意趣共生。《百鹤图》中,七字隶书点明主题,笔触沉雄,画中自刻印章的刀笔之味与鹤足的金石质感遥相呼应。
“诗、书、画、印‘四全’,非学养、理论、创作并重而不可得。”作为潘天寿先生的入室弟子,叶尚青始终铭记恩师“画事不须三绝而须四全”的教诲。
此作诗、书、画、印皆出自他手。画上钤印十六方,如穿越时空的艺术对话——其中四方出自王个簃、陈振濂、祝遂之、苏东河等名家,余者皆为他自刻。“年轻时请学生刻印(王个老是长辈),如今他们都成大家了。”他笑言。这师徒相承、艺术互渗的关系,正是中国画“四全”传统的生动写照。
值得一提的是,此作他以指墨完成。在书房中,记者见到潘天寿先生亲笔修改的《谈指头画》手迹复印件。文中写道:“余作毛笔画外,间作指头画。何哉?为求指笔间运用技法之不同,笔情指趣之相异,互为参证耳……”潘老认为,指墨非常规,而是“变中悟常”的修行。
叶尚青回忆:“潘老说,学指墨须有笔墨根基。我虽见过他作指墨,得其亲授,但学得不深入,全从这篇文章中领悟。”如今,他正以这样的方式,践行着恩师的主张。
鹤魂入墨:艺术家的精神返乡
一点丹红,守护生命本真的高贵;几重墨影,存留民族不折的精神脊梁。
采访近尾,叶尚青取出1988年新加坡首幅鹤画的照片。画中六鹤笔法虽稚,却已初露追求——他想画出鹤的“仙气”与“士魂”。三十余载后,《百鹤图》百鹤齐聚,早已超越个体审美,成为文明意象的集体呈现:《诗经》“鹤鸣九皋”的文学传统,宋人鹤画的图像基因,松鹤延年的民间祝愿,皆在长卷中完成一场跨越古今的对话。
在叶尚青堆满速写本的工作室里,时光仿佛仍停留在1963年西郊公园的春日。那些纸页上的鹤,从碳铅笔的草稿到水墨长卷的神来之笔,完成了一场跨越半个世纪的艺术迁徙。而艺术家本人,始终是那个在鹤鸣中倾听天地回响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