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纪中后期以来,在全球现代性与后现代思潮的冲击下,东西方艺术界均出现了对自身古典传统的反思。在中国,表现为当代书法对二王正统及帖学、碑学体系的超越与解构;在西方,则出现了以“坏画”(Bad Painting)为代表的、对古典油画技艺与审美准则的刻意颠覆。二者在形式上均呈现出“非技巧化、丑拙化、去和谐化”的特征,常被置于同一反传统的框架下讨论。然而,深入剖析其内在的审美倾向、哲学根基与社会文化成因,则会发现:中国当代书法的现代性探索深深植根于其自身笔墨传统的内部转化,以及对金石学、民间书法等资源的再发现,其“反叛”中蕴含着对古意与气韵的当代追寻;而西方“坏画”则更多地源于对现代主义理性、纯粹性的厌倦,以及对消费社会与图像时代的反讽,其逻辑是外部的、批判性的。本文旨在通过对比分析二者审美倾向的形成原因与内在逻辑,揭示其形似而神异的本质,从而深化对当代跨文化艺术现象的理解。
【关键词】当代书法;“坏画”;审美倾向;后现代;笔墨;传统与反叛
艺术史的演进常以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方式进行。当一种审美范式发展到高度成熟乃至僵化时,必然催生其对立面的出现,以此寻求新的表达可能。在中国书法史与西方绘画史中,这一规律都得到了充分体现。
中国书法历经数千年发展,至清代帖学已臻于技法与风格的极致,面临因循守旧、创造力枯竭的危机。由此兴起的碑学运动,可视为首次大规模以丑为美的审美转向——从金石、墓志、摩崖等非经典文本中汲取雄浑、拙朴、奇崛的养分,拓展了书法审美疆域。近年来,在西方艺术思潮影响下,中国书法更衍生出现代书法、抽象书法、书法主义等流派,其对传统笔法、结体、章法的解构程度,远超碑学。
20世纪70年代的西方艺术界,特别是美国,同样涌现了被称为“坏画”的潮流。阿西姆·多弗(Asger Jorn)、让-米歇尔·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乔治·康多(George Condo)等艺术家的作品故意呈现出粗糙的笔触、幼稚的造型、不协调的色彩和看似漫不经心的构图,以此公然挑战自文艺复兴以来建立的油画技艺标准与现代主义的“好设计”原则。
表面观之,无论是中国当代书法,还是西方“坏画”,都试图在“拙、丑、破”中探寻新的美学价值。这导致不少论者轻易将其等量齐观,视为全球后现代艺术语境下的同类现象。然而,这种表面的相似性恰恰掩盖了其内在文化逻辑的根本差异。
本文认为,中国当代书法的审美转向,是笔墨传统在全球化时代寻求自身现代性的一种内生性演进,其核心在于对古意的当代转化与对书写性精神的坚守;而西方“坏画”则是一种外源性的批判策略,其核心在于反讽、戏谑与对艺术体制的消解。前者是承古开新,后者是破旧立新。
本文将分别剖析二者的审美倾向与形成原因,并从哲学基础、文化逻辑及历史语境三个层面展开深入对比。
中国当代书法的审美倾向与形成原因
中国当代书法并非单一风格,而是以书法为名的多元探索集合。其审美倾向虽复杂,但可归纳出若干核心特征。
☆审美倾向的核心特征
形式构成的极端化与空间化:受西方抽象表现主义、极简主义影响,邱振中、王冬龄、徐冰等中国当代书法家,选择进一步强化书法作品中形式元素的独立性,使得汉字结构被拆解、变形、重组,甚至走向纯抽象的点线面构成。书法的书写行为成为对二维平面空间的切割与经营,作品的视觉冲击力往往优先于文本的可读性。例如,邱振中的《待考文字》系列便是将古代无法释读的文字作为纯粹的形式符号进行创作,该作品消解了语义,突出了线条与空间本身的表现力。
笔墨语言的物质化与肌理化:传统书法追求“屋漏痕、锥画沙”等具有生命意象的笔墨效果,但其载体相对纯粹,主要为纸和绢。中国当代书法则大量采用丙烯、油彩、金属、木板等复合材料,笔墨的痕迹感被强化为一种物质的、肌理的存在。白明、谷文达等人的作品,通过拼贴、拓印、焚烧、腐蚀等手段,使书写的结果超越了水墨的浸润,呈现出更为丰富,甚至带有历史沧桑感的物质属性。这是对“金石气”的一种当代延伸与物化呈现。
书写行为的观念化与身体化:受行为艺术与观念艺术影响,书法的创作过程本身成为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是作品的全部。王冬龄的乱书、巨幅狂草,不仅在最终视觉上给人以震撼,其书写时身体的剧烈运动、笔墨的飞溅,都成为一场充满仪式感的表演。在这里,书法的书写性不再仅仅是笔在纸上的运动,更是身体在空间中的舞蹈,是即时的、不可重复的生命能量的宣泄。
“丑拙”审美的自觉追求:中国当代书法有意识地背离秀丽、典雅、匀称等传统美学标准,主动从敦煌写经、刑徒砖瓦等古代民间书法,以及儿童字甚至涂鸦中汲取灵感,追求一种“生”“拙”“野”“奇”的趣味。这种“丑”并非能力的缺失,而是一种大巧若拙的哲学自觉,旨在打破过于熟练的习气,回归书写的本真状态与原始生命力。
☆形成原因的多维透视
内部传统的压力与滋养:“丑拙”审美的出现是中国书法内部演进逻辑的必然。自碑学兴起,书法的审美体系已包含与帖学的精美相对立的丑拙维度。傅山“四宁四毋”(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的宣言,至今仍是中国当代书法家反叛精致化传统的重要理论依据。因此,中国当代书法的“反传统”实为碑学精神的极端化与现代化,其根系始终深植于本土文化土壤。
西方现代艺术的冲击与催化: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尤其是抽象表现主义给中国艺术家带来了巨大的视觉震撼。他们发现,东方书法的写意精神、气韵精神,竟与西方最前沿的抽象艺术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激发了书法家们的文化自信与现代转化的雄心,促使他们试图将书法这一古老艺术推向国际当代艺术的舞台。
文化身份认同的焦虑与重建:在全球一体化背景下,中国当代艺术家普遍面临文化身份认同的焦虑。书法作为具有中国特色的艺术形式,自然成为建构自身文化主体性的重要场域。对它的现代化改造,既是对西方中心主义的回应,也是一种试图让传统“活”在当下的努力。徐冰的《新英文书法》巧妙地将英文字母重构为汉字的模样,正是这种文化身份认同的焦虑与智慧的集中体现,它既解构了汉字,又戏谑了英文,在跨文化对话中确立了独特的中国立场。
技术时代对“手工艺”的反思:在数字时代,传统书法的技艺性价值受到挑战。中国当代书法对书写行为和笔墨痕迹的强调,恰恰是对数字化、虚拟化生存的一种反抗——它重申了身体、物质以及即时性体验的价值,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人类手工艺精神的一种挽留与升华。
西方“坏画”的审美逻辑及成因
“坏画”并非一种严密的艺术流派,而是一种创作态度和倾向,指故意画得“差劲”、突破常规的作品,其审美逻辑与成因同样根植于西方艺术史的发展脉络中。
☆审美逻辑的核心特征
对技艺与风格的公然嘲弄:“坏画”最显著的特征是对透视、解剖、明暗、色彩和谐等传统绘画技艺的刻意摒弃,其形象呈现扭曲与幼稚,看似出自孩童或业余爱好者之手,笔触粗糙且色彩刺眼不协调。这种“坏”实为策略性的表达,旨在质疑“好”的标准本身,揭露艺术评判中隐藏的权力关系。
图像资源的杂食性与戏仿性:“坏画”艺术家常挪用大众文化、漫画、广告等非艺术的图像资源。例如,巴斯奎特将街头涂鸦、解剖图、王冠符号等并置,以戏仿方式消解原作权威,尖锐讽刺主流白人文化与殖民历史。这种“拙劣”的模仿策略,是对艺术评判体系权力关系的直接挑战。
意义的暧昧性与反叙事性:“坏画”通常拒绝提供一种清晰的、完整的叙事或意义。“坏画”的形象是片段的,构图是混乱的,整体呈现出的意义是不确定的和开放的。它挑战观众的习惯性解读方式,迫使观众在困惑、不适甚至好笑中重新思考“艺术是什么”及“艺术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问题。
“反美学”的姿态与真实的追求:“坏画”追求的是一种“反美学”的真实。“坏画”的相关创作者主张过度精致、完美的艺术是虚假的、脱离现实的,是迎合中产阶级趣味的幻觉;而粗糙、笨拙甚至丑陋的画面更能触及人性的原始、混乱与非理性层面,反映现代社会的荒诞与破碎感。
☆形成原因的深层剖析
对现代主义“纯粹性”的反拨:“坏画”的出现,直接针对战后主导的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及其代表的现代主义“神话”。格林伯格倡导的媒介纯粹性、平面性与形式自律,在年轻艺术家看来已成为新的教条和体制。“坏画”以不纯粹、不精致、不自律的姿态,宣告现代主义乌托邦的破产。
杜尚主义与现成品的遗产:马塞尔·杜尚的现成品观念从根本上动摇了艺术的技艺基础。既然一个小便池都可以被视为艺术,那么画得不好为什么不能是艺术?“坏画”作为杜尚观念在绘画领域的延伸,将选择与态度置于手艺之上,将艺术核心从“如何画”转向“为何这样画”。
波普艺术与大众文化的浸染:安迪·沃霍尔等波普艺术家打破了高级艺术与低级艺术的界限,将大众文化图像引入艺术殿堂。“坏画”继承了这一传统,但不像波普艺术那样冷静复制,而是以更个人化、情绪化、更“拙劣”的方式处理图像,以此批判消费社会及其图像生产机制。
后现代哲学思潮的影响: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福柯的权力话语分析、利奥塔对宏大叙事的怀疑,为“坏画”提供了理论支撑。在这部分人看来,艺术不再追求和谐与美,而是通过揭示矛盾、解构权威、质疑既定规则和意义来实践。“坏画”正是这种怀疑精神在视觉领域的体现。
朋克精神与亚文化的崛起:20世纪70年代末的朋克运动以“自己动手”(DIY)、反叛权威、崇尚粗糙直接的美学,深刻影响了艺术界。“坏画”在精神气质上与朋克相通,它们都是一种故意的“噪音”,旨在扰乱既有的文化秩序。
异同比较:在“反叛”的表象之下
在分别梳理中国当代书法与西方“坏画”的特征与成因后,其异同主要体现在以下层面:
☆相似性:表面的共谋
共同的“敌人”:二者都面对着僵化的传统习惯,都站在自身古典传统的对立面。中国当代书法反对的是帖学末流的柔媚与程式化;“坏画”反对的是文艺复兴以来建立的写实主义油画体系。它们都认为,过于完美的技艺会扼杀艺术的灵魂。
共同的手段:二者都主动采用“非完美”甚至“丑拙”的形式语言,将“丑”作为策略性手段,旨在打破审美惯性并激发新的感知体验。无论是书法的支离还是“坏画”的粗糙,均属自觉的美学选择。
共同的目标:二者在深层动机上,均试图超越技术束缚,追求本真与自由,渴望回归一种更为原始、直接、真诚的表达状态。中国书法家崇尚“真率”与“天趣”;西方“坏画”艺术家则追求“真实”与“解放”。二者皆在规则之外,探寻艺术创作的无限可能。
☆差异性:本质的歧途
哲学根基:“道”的延续与“理性”的叛逆
中国当代书法的反叛精神主要源于古典哲学,尤其是道家的“大巧若拙”和禅宗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其“丑”与“破”旨在追求更高的“道”与“意境”,其演进逻辑是“返本开新”——通过回归金石、民间书法等更古老、更质朴的传统,发掘面向未来的创造力。因此,这种反叛是“体系内”的辩证发展。
西方“坏画”的哲学根基是近代非理性主义、存在主义及后现代解构主义。它彻底怀疑并否定启蒙运动建立的理性、进步、秩序等“宏大叙事”,其“坏”是对理性本身的反叛,旨在揭露世界的荒诞与无意义。这种反叛是“体系外”的决裂与颠覆。
与传统的关系:“弑父”与“拭父”
中国当代书法家对待传统,是一种复杂的“弑父”情绪。他们反抗“近父”(明清帖学),却常追溯“远祖”(秦汉碑刻、甲骨金文),以期获得更纯正的血脉。徐冰、邱振中等人的作品,无论多么抽象、概念,其内核始终离不开汉字与书写的文化基因。传统对他们而言,是一个需不断对话、博弈甚至反抗,最终却无法摆脱的“母体”。
西方“坏画”艺术家对待传统,则更像是一种“拭父”行为。他们所要抹去的,是整个以技艺和模仿论为基础的西方绘画之父。他们不再与这个传统对话,而是转向其他文化(非洲、大洋洲)、亚文化(涂鸦、漫画)或哲学观念来寻找武器。传统对他们而言,是一个需要被推翻、被嘲弄的既定权力结构。
文化逻辑:笔墨的延伸与观念的至上
中国当代书法无论形式如何变革,始终以笔墨为核心价值。这种价值不仅体现在物质层面,更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密码和精神性语言系统。当代书法家的探索可视为对笔墨媒介的当代极限测试,但其精神内核仍与“气韵生动”“骨法用笔”等传统准则保持深刻联系。
在西方“坏画”中,绘画本身常仅作为表达观念的载体,媒介本身并不具备先验的神圣性,观念居于核心地位。若观念需要,绘画可呈现任何“坏”的面貌。其重点不在于探索油彩、画布等绘画媒介本身的新可能性,而在于通过“坏”的绘画行为,传递一种批判性、戏谑性或哲学性的思考。
社会功能:“修养”的当代转化与“批判”的锋芒
传统书法是文人修身养性、寄托情怀的工具,与社会人格的塑造紧密相连。中国当代书法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这一功能,其创作过程仍被视为一种精神修炼与生命体验的升华。其社会功能更侧重于在浮躁时代为个体提供内在定力与文化归属感。
西方“坏画”继承了前卫艺术的批判传统,其社会功能具有外向性与介入性。它旨在挑衅观众、批判社会体制、消解商业文化的魔力,更像是一份贴在光滑社会表面上的“粗糙”诊断书,其价值在于揭示问题与制造不适的能力。
结论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当代书法与西方“坏画”在“反精致”“倡丑拙”的表象上虽存在相似性,但二者实则是从不同文化大陆出发的航船,行驶在截然不同的历史洋流与哲学风向上。
中国当代书法的现代化之路,是在“戴着镣铐跳舞”,其反叛的动能与资源主要来自自身传统,其终极关怀在于如何在全球化时代重新激活笔墨的生命力,实现中国艺术精神的当代转化。它的“丑”是“大巧之丑”,是通向更高境界的桥梁。
西方“坏画”的兴起,是一场针对自身文化根基的“哲学叛乱”,其动力源于对现代性及其艺术体制的全面不信任,其武器是外来的观念与杂食的图像。它的“坏”,是“策略之坏”,是解构权威的工具。
因此,将二者简单类比是危险的,这容易忽视各自语境下的特殊性与复杂性。理解二者的“异”,远比指出其“同”更为重要。这种理解不仅有助于相关从业者更准确地把握当代艺术的多元面貌,也更深刻地揭示出:在看似趋同的全球化艺术图景下,不同文明因其独特的历史路径与哲学积淀,仍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回应着时代的叩问,并塑造着自身不可替代的审美意趣与精神价值。未来的艺术发展,或许正依赖于这种深层次的、建立在理解差异基础上的真正对话,而非表面风格的简单融合。
(作者系广东亚视演艺职业学院公共教学部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