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绘画的发展逻辑不同,理清绘画演变的脉络十分重要。
在画洞窟壁画时,远古先民还不具备绘画的自觉意识,在没有“绘画”概念的远古时代,只有人类最本能的观察、经验和想象,绘画的目的多关乎感官感受、本能和超验。西方古典绘画的源头在古希腊,当时的社会很重视数理逻辑,整体文化倾向于发现自然世界的规律,西方美术传承至今的内核也是在这个时期就确立了,比如“模仿说”。那时哲学家认为,高级的艺术就是对真理的认识和体会。之后的中世纪时期,绘画功能性的倾向更加强烈,因重视对现实的超越性,而抛弃了古希腊以来注重的数理逻辑、现实模仿。这种对功能性的强调成就了中世纪绘画形式的丰富,绘画的重点不再是模仿现实,而是描述宗教典故并体现其中的神性。
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绘画观念发生了巨大改变,为了挣脱神性至上的统治,绘画象征性的指代逐渐被描绘现实所取代。法国哲学家利奥塔在《话语,图形》一书中写道:“在造型艺术的层面,将可见者作为可见者来创造,而不是运用可见者来象征不可见者。”画家带入了对现实的观察去假想神话里的场景,西方古典绘画的重要工具——解剖学和透视学被确立,画家得以精确“再现”人眼的真实视觉感受。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在崇尚理性、科学精神基础上,提出了一种最为大众所接受的、世俗化的绘画范式。观察方式和技术手段的进步,让西方绘画在获得“写实”的图像上越来越标准化。17世纪欧洲绘画以普桑为典范建立起古典主义学院体系,当然也继承了文艺复兴以来的理性精神。然而从15世纪到18世纪,无论西方绘画的流派如何丰富、变化,再现现实的思想内核始终没有改变,虽然审美趣味和目的在不同时代有着巨大差异,但都是在模仿现实,试图塑造一个拟真的幻象,一直到19世纪才迎来对这一状况的颠覆。
19世纪,西方快速进入现代化时期,这一时期重要的艺术主张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现实主义绘画对后来画家的影响是巨大的,库尔贝直接影响了马奈,从追求再现人类肉眼所见的真实景象理念中诞生了印象派。米勒影响了梵高,对绘画精神力量的追求启发了表现主义的出现。而后印象派对绘画逻辑的彻底颠覆是现代主义的开始。
后印象派代表塞尚对传统绘画逻辑的摧毁更为彻底,他打破了文艺复兴以来画面的构建方式,抛弃了传统的焦点透视法则,绘画开始在平面中去探索自身各种元素的关系,这种画面形式的自律性,使绘画摆脱了传统叙事和拟真的束缚,开启了现代主义绘画向“绘画内部”探索的方向。从塞尚开始,绘画的目的和任务不再是记录、再现,也不再是炫耀技巧、展示视觉奇观,绘画不再为王权、宗教、某个阶级的审美意识服务,而成为画家个人世界观体现的形式,只围绕画家个人的目的和绘画自身的推进展开,以此呈现出一种主观的、创造性的、与现实视觉经验截然不同的独特画面,这是画家主观理解现实后重建的个人世界。
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由达达主义开辟的观念艺术,改变了西方以绘画、雕塑为主的美术主体,以杜尚为代表的观念艺术家用现成品艺术彻底打破了艺术与日常生活的边界,在其影响下诞生的波普艺术则更多地向社会生活靠拢。如果说抽象表现主义还是绘画向内部探索的一种延续,波普艺术则是艺术向外打破边界的扩张。波普艺术把艺术从高高在上的神坛拉了下来,打破了艺术的观看门槛和神秘性。这种目的也是观念性的,将艺术从视觉转向概念。
“观念性”可以看作是当代艺术的开始,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先锋前卫的艺术很看重作品中观念性的表达,形式和绘画语言上的创造被看作是保守的态度,而绘画本身的形式限制也注定了画家在绘画中寻找“当代性”的困境,绘画似乎也离先锋、前卫越来越远。
一部分艺术家的探索路径选择了与“绘画”决裂的图像,远离现代主义以来的形式创造和绘画性,向网络时代的数字图像靠拢,形成一种反绘画的绘画,呼应当今的时代环境。一部分艺术家则像19世纪的画家放弃绘画的功能性那样,放弃了绘画在艺术中承担先锋的责任,绘画再次成为“绘画本身”。还有的艺术家把绘画区分成观念性绘画和视觉性绘画两部分,放弃观念性,进行纯粹的视觉创新;或放弃视觉性,图式则仅仅是作品观念的辅助。无论是哪一种路径,都让绘画有了新的可能性。
至此可梳理出一条简单的线索、原始时期感性、功能性再现,古希腊理性、理想化再现,古罗马理性、客观化再现,中世纪程式化、功能性表现,文艺复兴理性再现、表现并存,17世纪至19世纪理性再现为主,现代主义时期感性、理性表现并存,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至今多元化、碎片化。当今对绘画可能性的探索会更加复杂和困难,除了美术史的线索,地域性、社会环境、艺术语境都是重要的影响因素,而当下人们所面对的视觉信息前所未有的庞杂。在全球互联网时代,资本和技术对人类视觉习惯的规训、控制也是前所未有的,人们的视觉经验已可以脱离个体现实感受,大部分来自加工过的视觉图像,绘画技术已不再是获得“正确”图像的门槛,绘画如果顺应这种视觉环境则会被逐渐淹没。
反观绘画再次成为“绘画本身”的这一路径,如果放弃视觉奇观的创造,放弃对观念性的刻意追求,拒绝视觉环境的规训培养,回归到个体对现实的朴实感受上,在这种个性化的视角中,对偶然和不可控的捕捉来获得一种与大的视觉环境习惯不一样的图像,可能就是绘画新的生命力所在。正如艺术家、学者王鹏杰在《素描论》中所说:“激活身体的复杂性和观看的非理性潜力是激活素描创造力的必然取向,也是人对统一知觉管制的反抗之路。”
(作者系长江大学艺术学院讲师)